刘又铭:不再“孟”想,接着戴震讲──我的当代新荀学哲学典范

 

摘要:20世纪的当代新儒家基本上为孟学派,但在20世纪末,荀学立场的声音出现了。2001年起,笔者也从孟学转向荀学,逐渐建构了一个“当代新荀学”。笔者主张,荀子哲学潜藏着一个若干程度阳光、正向性格的哲学典范,并且在后代迂回曲折地形成一个未必有荀学旗号的荀学派哲学传统;如今应该接续这个传统,接续戴震,来建构“当代新荀学”,发展当代新儒家荀学派。

 

20世纪的当代新儒家基本上为孟学派,但在20世纪末,荀学立场的声音出现了。2000年前后,有学者提出“儒学四期”与“举孟旗行荀学”两个荀学立场鲜明的观点。2001年起,笔者也从孟学转向荀学,逐渐建构了一个“当代新荀学”。

笔者主张,荀子哲学潜藏着一个若干程度阳光、正向性格的哲学典范,并且在后代迂回曲折地形成一个未必有荀学旗号的荀学派哲学传统;如今应该接续这个传统,接续戴震,来建构“当代新荀学”,发展当代新儒家荀学派。下面便将笔者“当代新荀学”的哲学典范作扼要的阐述。

从荀子哲学到当代新荀学

荀学派哲学以自然元气为终极实体,以自然禀气为人性实体。这个进路的理论建构其实不容易。困难点在价值论述层面,表现在道论、人性论上。作为先行者,荀子并没有处理好这个难题。正是他“天人有分”“性恶论”的观点,导致后代学者质疑他的哲学并排斥荀学的旗帜与名号。

其实荀子虽然大力宣说天、人之分,却也默默肯定天、人之合。他的人性概念颇为独特且范围狭窄,所以他所谓的“性恶”(生命的本始、未开发状态是恶)并非意味着现代语境、语感里的“性恶”(生命整体地倾向恶)。如果能耐心探究,扩大他人性概念的范围,便能帮荀子哲学表述成一个比较亲和的版本:天人合中有分,弱性善,情感欲望中潜藏着适当条理分寸可以制定为礼义(所以礼义不在人性之外)等。这个版本可以称作“荀子哲学的普遍形式”。

可惜这个正面的解读没能尽早发生。荀子之后,荀学派哲学走上一条迂回曲折的漫漫长路。汉唐时期,儒学思维暗合荀子一路,但儒门哲学家们意识里喜欢的却是孟子(这叫“孟皮荀骨”)。就因为这样,孟子哲学的强烈阳光性格诱导着不自觉的荀学派学者逐渐发展出荀学一路的性善论来。

宋明时期,儒门哲学家高举孔孟并贬抑荀子。但他们的理学建构其实以汉唐荀学政教经营的成果为现实条件,并且他们有时候也会在荀学派的学术资源里取材──例如将晚周汉初的荀学作品《中庸》《大学》整理为孟学经典(这叫“荀体孟用”或“荀体孟魂”。按:这里“体”指体质)。此外,这时期也有少数荀学性格的儒者着书立说,只是他们没意识到自己的荀学性格罢了。

明代中叶以后,荀学倾向的哲学家罗钦顺、王廷相、吴廷翰、顾炎武、戴震等人,不知道自己是荀学一路,甚至还尊孟斥荀。但他们将理学大力改造成自然气本论,这个理论实质上是荀学的性格,并且解决了荀学派价值论述的基本难题(这也是“孟皮荀骨”)。

总之,本着潜藏的正面、阳光性格,荀子哲学在后代迂回曲折地发展,形成一个多半没有荀学旗帜甚至“孟皮荀骨”的哲学传统。据此,今天的当代新荀学就不能单单“接着荀子讲”,而必须“接着整个荀学哲学传统讲”,特别是“接着戴震讲”。

自然元气气本论与自然禀气人性论的理论形态与理论进路

荀学派哲学首要的特点是自然元气气本论与自然禀气人性论的理论形态、理论进路,也可以说这是荀学派哲学典范共同的逻辑起点。

荀子说,天地万物基于“阴阳大化”而来,又各自得到它所专有的一份“和”气而产生;人的生命基本图像则是“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这便是自然元气气本论、自然禀气人性论的基本理路。这个理路发展到清代的戴震就说得更明确了:阴阳五行之气本身就是“道之实体”,而每个人从这道之实体所分得的一份“血气心知”(实即血气心气)就是“性之实体”。

作为本原的自然元气,它自身直接流行、开展,呈现为后续的一个个阶段、环节。而在每一个阶段、环节里,自然元气又作为本体,以基质──而非超越者──的角色来发挥其作用。于是在每一个阶段、环节里,一切事物都是气所流衍生成,也都是基于气而来,跟气属于同一层的存在(存有)。并且在不同阶段、环节相互之间,价值场域的性状基本上是相通的。据此则价值的认识、提取便可以在个人生命、人类社会的各个适当阶段、环节的现场或者当下直接进行,而不须回归、溯源以及聚焦到自然元气、自然禀气上面了。

从这点看,荀学里所谓的“本体”,除了自然元气、自然禀气外,必要时也可以改从其他阶段、环节来说。例如“历史本体”“情本体”,以及笔者提过的“生活世界本体”等。

起于浑沌、始终一气、一层存在(存有)界、现场(当下)也可以是本体……这种形态、进路的哲学,在中古性神圣信仰已经淡化、科技知识已经普及的今天,应该是更能够跟人们的存在感受与一般知识重叠兼容的。

自然义与价值义双轨的“两重视角”价值论述模式

由于不相信有一个价值满全的天道本体,荀学派的价值论述颇为困难。荀子侧重就人文层面讲“道”,然后又只从生命的未开发状态来界定人性,也只从后天的“伪”来说明道与善的来由;于是人间、人生的价值就都没有先天、先在的根源可说了。这点大有问题。应该说,后天的作为若有一个普遍的结果、效应,就需要有个先天因素存在。然而,荀子对这点却忽视了。

不过重要的是,荀子极力强调人的情感、欲望里面蕴含着适当的条理分寸可以被提取出来制定为礼义,并充分肯定人经由后天修为可以达到成熟完美;这就意味着较宽的人性概念下人性蕴含着某个程度的善的观点,可以称作“弱性善论”。

据此可以说,荀子哲学本身存在的意义危机,只限于表述与技术层面,是可以技术性修正的。正因为这样,荀学迂回曲折地发展到明清时期的自然气本论,其价值论述的困境终于得到了解决。

明清自然气本论的价值论述可以称作“两重视角”思维模式:当个别地、局部地、片段地看,事物、现象的意义与价值正反、好坏、善恶都有,这是自然义的视角;当整体地、系统地、宏观地、长期地看,则事物、现象里面就还是潜藏着一个终极的、善的价值倾向,表现为特定的、善的条理律则或轨范模式,这是价值义的视角。

这确实是荀学派价值论述的重大突破。当代新荀学因此可以从自然义视角宣称人性是恶或者是有善有恶,同时又可以从价值义视角肯定人性是有限度的善。这比孟子极度乐观的性善论,比荀子极其突兀的性恶论,都更能被人们接受。

此外,由于基本上是从自然义视角来看这世界,所以当代新荀学可以跟现代科学兼容相通;但由于又可以从价值义视角来看世界,所以当代新荀学终究是蕴含着价值维度的哲学,而不是狭隘的科学主义思维。

以寻常的欲、情、知三者为主干的自我观与生命观

在荀学里,自然禀气就是人性实体,它的发用就是直接开展,或者说具体展现为情(广义的情,含欲、情、知三者)。可以说,性的实质内涵、现实展现、人间形式便是情,两者在存在(存有)上是同一层的,是连通一贯的。就因为这样,谈到情就等于谈到性,处理了情就等于处理了性。因此当论及人格、自我或者说生命实践主体的基本构成,那就只需提一个广义的情或欲望、情感、知觉活动三者就行,无须再提更深一层的作为本体的性了。可以说,这是基于“自然气本论一层世界观”而来的“自然禀气人性论一层生命观”。

欲望、情感往往被看作盲目、被动以及非理性的。其实欲望、情感里面潜藏着一定的、适当的条理分寸,某种程度可以看成隐晦不明、不会言说的浑沌道德理性。并且它们毕竟是跟外界往来互动的重要动力因素,因此它们仍然是生命实践主体里面重要的成员。至于知觉活动,孟学派往往质疑荀学里的知觉只具有纯粹认知的功能;但依荀学,即便一般大众的寻常知觉也总会有个起码的、有限度的价值直觉,因而人们经由不断的尝试错误与修改校正,基本上还是能够逐渐做到相当程度的、有效的价值抉择。

广义的情(含欲望、情感、知觉),一般也往往称作心。因此所谓性、情一贯也可以又说成心、性一贯。一般谈荀子哲学的修养工夫,人们仅归纳《荀子》字面上的意义脉络,说成“以心治性”。其实若兼顾文句所间接揭示的深层意涵,将荀子整个意思更好地表达出来,则所谓的“以心治性”也只是心的自我管束罢了。

如上所述的生命观,让当代新荀学特别看重个殊性。既然气禀所决定的人性本身就已是天命之性,此外别无更终极的生命之真实,那么人与人之间就有因气禀不齐而来的家族类似性的、同中有异的根本差异。据此,在群体共识之外,每个人就都必须严肃地面对与处理生命中这个独特殊异的地方。

以智成德、借重外在事物、向前方与未来自我超越的实践论

基于上节所述,可以说人的生命实践(含道德实践)、自我提升的主轴便是寻常的欲望、情感、知觉活动三者的动态协作与推进了。其中,作为关键角色的知觉活动有时候引导,有时候陪同,有时候跟进,对欲望、情感进行必要的认知厘清、思辨权衡、调节引导,并且逐渐锻炼、提升为智,最后以智成德、追求美善。看得出来,荀学的生命实践特别强调智的重要及养成。不过这并不代表其忽略了仁,因为以智成德的目标便相当地指向了仁。

但人的欲望、情感、知觉活动是跟许许多多的人、事、物互相联结、互相渗透着的,所以三者统合协作、追求美善的过程就不单单是生命内在的事情而已。一方面,欲望、情感、知觉活动本身并非现成地圆满自足;另一方面,从自然元气、天地万物、禀气、情(广义)、人生再到生活世界的各个阶段、环节之间虽然连续通贯,但还是有具体的差异,许多来自各阶段的情状与限制都是人类所必须面对的课题。所以人的生命开展就无法化约为仅仅是生命内在的功课。由于这点,荀学便比孟学更看重对外在事物和外在世界的认识、探究与运用。或者说,更看重典籍、礼法、语言、音乐、工具、技术、制度、知识等的开发、制作、建构与运用。

必须注意到,世界是一气流行所构成,并不断变化着;因此这些典籍、礼法、工具等只会在一定的脉络、情境下有效,必须随着时空、环境的变化而修订、更新,不能将其意义无限上纲,否则就会导致“礼教吃人”“野蛮读经”一类的悲剧。还有,荀学仍然有内倾一面的关注与思考,不能只看见它的外倾性格,然后说它等同于经验主义、唯物主义、外王思想。

相较于孟学,甚至相较于传统荀学,当代新荀学的具体实践又特别强调两点:

第一,由于自然禀气、天生才性的各不齐等与各有局限(即个殊性),生命成长、真理探求、群体组织、制度建构等的准则就没有理所当然、天生现成的标准答案,就必须针对诸多个别情况反复协调、融合,然后在价值直觉的配合下寻求最佳方案。

第二,生命的开展是从起初的浑沌蒙昧开始的,是在现实情境里不断探索冒险、调整校正地进行的。在这一过程中,会有凶险与意外,也不保证心灵没有扭曲变形与固执封闭。所以,必须放下儒学向来容易有的理直气壮、过度乐观的心态,必须坦然面对世界与人生的根本缺憾,还要有永远也无法达到圆满的心理准备。总之,虽然强调荀学具有某个程度阳光、正向的性格,但当代新荀学除了儒学共有的“忧患意识”外,仍然延续荀学传统,抱持着一份扎根在生命基底里的“幽暗意识”。

总之,荀学派不提契悟天理天道、体证本心性体等向上、向内的纵贯轴式的超越,而是主张寻常的欲望、情感、知觉活动三者协作并进然后以智成德、借重外在事物、向前方与未来自我超越的实践论,并且始终戒慎恐惧,抱持着一份“幽暗意识”。应该说,在工商发达以及社会日趋扁平、多元、复杂的今天,多数人生命的成长、成熟是这样的模式。

结语:不再“孟”想,举荀旗行荀学

根据上面所述,笔者所倡导的当代新荀学的“弱性善论”是包含荀子原本的性恶论在内的性善论,是群体视角下人在具体现实的善恶争战中能够逐渐确认善的性善论,是仍然警觉到人性的不完美从而继续抱持着一份幽暗意识的性善论,是跟孟学那种极其乐观的讲法大不相同的性善论。总之,这不是把荀学“孟学化”的错误诠释,而是更能够辨明孟荀差异的荀学新诠释。

当然,主张有别于孟学的另一种形态的性善论,未必就会被儒学圈接受。例如,明清儒家自然气本论多半主张性善,但仍然不被当时的儒学主流(即孟学派)认可。当代孟学派杨儒宾颇看重明清自然气本论,但终究将它定位为“低阶儒学”。似乎可以说,接着明清自然气本论讲的当代新荀学,大概也不会有多少空间。

或许不用这么悲观。明清以来,虽然孔孟思想逐渐成为儒学的标准,但一般大众所以为的孔孟思想骨子里恐怕更接近荀学性格。因此今天的荀学派与其寻求儒学圈的认可,还不如明确提出正当合理的主张来供社会大众选择。

而所谓“低阶儒学”的论断其实也是见仁见智。在笔者看来,以自然元气气本论、自然禀气人性论为进路,以寻常情感、欲望、知觉活动为自我主干的当代新荀学当然可以是低阶儒学,但在这当中可以有的实践空间以及可达到的境界是无穷无尽的,所以它同时也可以是一个高阶儒学。

因此,我们可以说,荀学派应摆脱长久以来对孟学思维强烈阳光性格的眷恋与借用,正式举起荀学派旗号,从荀学的立场与思维来参与当代新儒家在21世纪的志业。

 

刘又铭,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摘自:《管子学刊》202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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