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叩东山法门,溯曹溪禅源
(一)《坛经》版本差异与问题意识
《坛经》存在早期敦煌本、惠昕本和后期宗宝本的文本差异:敦煌本以时间线排序,先传无相戒,后说般若法;惠昕本顺序同敦煌本,但增加了品目设置;宗宝本调整品目,将般若品和疑问品置于定慧、坐禅、忏悔诸品之前。
如果说敦煌本如同原始手稿,保存了历史的原真性;宗宝本则似教科书,体现了思想的体系化。那么问题又来了:敦煌本中惠能两个呈心偈并列,明显呈现出佛性论和般若学的差异,那么宗宝本在体系化过程中必然要协调两者的关系。《坛经》后期版本逐步增添的内容,应与这种学说体系化的努力相关,那么如何梳理这两类文本的内在理路,找出其共同的逻辑基点?
研读《坛经》因版本差异而产生的问题意识,若从宗宝本新增“风幡之辩”公案入手,或可找出叩门之钥。
(二)风幡之辩的方法论革命
公元676年正月,惠能结束十五年隐遁生涯,以居士身份在广州法性寺介入《涅槃经》讲筵。当时印宗法师讲《涅槃经》,二僧争论风动幡动,惠能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而语惊四座。“心动”并非简单的心理学意义上的起心动念,而是指能所对立的分别心。对“风幡之辩”公案的解读,必须联系印宗法师问黄梅付嘱的一番对话。
“宗复问曰:黄梅付嘱,如何指授?惠能曰:指授即无,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宗曰:何不论禅定、解脱?惠能曰: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行由品》)
在“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这一貌似吊诡的言说中,惠能揭示了黄梅付嘱的真实意蕴:“见性(境)-禅定(行)-解脱(果)”三要素,构成三维互具的动态辩证结构,“禅定”实指定慧一体的般若行。
在这段对话中,确立自性为万法根源,实为《坛经》叙事论理的逻辑起点,树立南宗明心见性宗旨:以顿见本具佛性为体,定慧一体的般若行为用,超越二法对立的不二法门为方法。
1.见性为体:顿现本心,将解脱成佛目标聚焦于真如自性,自明本心即圆成“一体三身自性佛”,强调见性作为根本智统摄修证。
2.定慧为用:“不论禅定”并非摒弃禅定,“禅定”涵盖定慧一体的般若行,定慧是自性一体两面,见性成佛目标蕴含于修道过程中,消解修行与生活对立。
3.解脱为果:“不论解脱”并非否定解脱,解脱是于自性中万法无碍的现前受用,在见性当下完成,无需另寻。
(三)佛法是不二之法
在“自性本具”的本体论、“定慧一体”的实践论、“一体三身自性佛”的解脱论三重维度中,惠能以“佛法是不二之法”破斥三种二元对立,统摄自悟化他的圆融体系。
1、心佛不二:顿悟自心即见性,佛性非向外寻求,将见性与禅定、解脱对立即成“二法”。
2、定慧不二:“禅定”是定慧一体的修行过程,定与慧对立亦为“二法”。
3、顿渐不二:不污染自性即解脱,在见性外另求解脱即属“二法”。
“风幡之辩”堪称禅宗思想史上的标志性事件,标志着南宗禅从隐遁走向公开弘法。惠能从黄梅五祖受衣钵传承到隐身岭南底层,再到广州法性寺剃度受戒,正式以出家身份开坛说法,标志着禅宗从山林边缘走向主流社会,开启南宗禅弘化进程。
在惠能几十年弘化进程中,直到临终前再次重申以三十六对法阐述不二方法论(见《付嘱品》),以不二之法阐述“惟论见性”的南宗法门,始终体现“即体即用、即因即果”的圆融观,如一条红线贯通《坛经》全文。至于机缘、顿渐、护法、付嘱各品,则以系于上述三维架构中的一个个鲜明个案,承接佛陀本怀,开显顿悟门径。
二、自性本具的本体奠基
(一)惠能呈心偈两版本辨析
?宗宝本:“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此偈针对神秀偈子而作,神秀从凡夫因地谈渐修,惠能站在觉悟者果地,以般若智慧否定一切人为对立名相,突出真空现前的实相。五祖擦偈称“亦未见性”,引出后续禅机对话,表明功夫见地有不纯处。
?敦煌本:“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以正面肯定表诠方式突显佛性为体,虽仍有三句含有遮诠式用语,但般若作用隐微,五祖指出“此亦未得了”。
两偈版本差异说明文字局限性,无法完全表达悟境的体用关系。宗宝本强化般若空观,佛性义隐;敦煌本佛性义显,般若义隐。细绎敦煌本并存两偈的深层义理,如禅宗思想两翼,“佛性常清净”确保修行根基防堕虚无,“本来无一物”防执实相以破常见。
(二)识心见性的体用关系
宗宝本中增加弘忍三更传法的叙事,为惠能说《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惠能彻悟“一切万法不离自性”。其方法论核心为“二道相因,生中道义”:“无所住”粉碎概念执取;“生其心”起大机大用。将般若空观与佛性融合于“自性”,体现“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的中道。
惠能悟道偈“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体现摄用归体与依体起用的关系:
对此“四本一能”悟道情境,虚云禅师释前四句摄用归体(自度),后一句全体大用(度生)。
?摄用归体:自性本自清净、不生灭、具足、不动摇,构成“体”的绝对性,在本质上无染、时空上永恒、存在上圆满、运动中寂然。
?依体起用:“能生万法”揭示本体与现象生成关系,万法依自性而显,体用如波水不离,搬柴运水皆是自性妙用。
(三)自性为自悟化他的枢纽
“自性”是《坛经》核心概念,贯穿各品,是成佛根本依据,在《般若品》中被阐释为三重义涵:
1、真如本性:作为终极本体,如虚空广大,包含色法与心法。
2、佛性:生命最高价值,指成佛可能性。
3、自性为体,般若为用:在菩萨行中贯通心与佛、烦恼与菩提等分别,以般若妙用打破心灵枷锁,使觉悟自性向真理敞开。
《忏悔品》具体展现自性在菩萨行中即因即果、即体即用的修行流程:
五分法身香→无相忏悔→自心自性四弘誓愿→自性三宝归戒→一体三身自性佛。
三、定慧一体的修行实践
(一)南宗特点,定慧等学
整部《坛经》中,以宣言式“我此法门”开头以示南宗特征,两次出现在《定慧品》:
“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定是慧体,慧是定用;即慧之时定在慧,即定之时慧在定。”
禅宗虽以“禅”名,却依真如自性,倡定慧一体,将成佛目标收摄于本心的真如自性,目标在定慧一体的修道过程中实现。
“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以一行三昧概述定慧不二禅法,以顿渐不二批评北宗次第见地,以般若三纲领消解主客分别与时间性焦虑。
(二)“直心是道场”的经典依据
“一行三昧者,于一切处,行住坐卧,常行一直心是也。《净名经》云:‘直心是道场,直心是净土。’”
引《维摩经》论证南宗禅法的顿教见地,重在“但行直心,不着法相”。“直心”是真如自性自然流露,超越传统禅法对所缘境的执着,在行住坐卧四威仪中保任自性清净心,不滞着法相。
“心若住法,名为自缚。若言常坐不动是,只如舍利弗宴坐林中,却被维摩诘诃。”
直心修道,从特定时空和行相中解放出来,并不限于禅堂静坐一途。心若住于任何法,即为自缚。惠能引维摩诘对舍利弗的批评,阐释真正的宴坐(宴是庄严安然之意)是心识无住,而非身体不动,表达大乘禅观三层意义:
1、破时空动静二元执相:超越坐与非坐的形式主义分别,行住坐卧皆可宴坐,动静不二。
2、真俗不二的菩萨道本:道法(涅槃)与凡夫事(烦恼)非对立,“即俗修真”,破除内观(守心)与外向(追逐外境)的二元对立。
3、烦恼即菩提的辩证法:面对凡夫外道错误思想安住空性,精进修道。依般若空观,烦恼性空即是菩提,生死当下即是涅槃。这种革命性见解彻底打破凡圣界限,为禅宗“即心即佛”的顿悟说提供经证。
上述三层意义,皆归不二法门:外破形式执着,内显心性本净,事显日用平常,理归般若空性。这种“动中真定,俗中见真”的禅观,成为南宗思想的理论来源。
(三)以无念为核心的认知超越
《定慧品》提出般若行三纲领:无念为宗,于念而无念的正念;无相为体,于相而离相,外离一切相;无住为本,前念今念后念,于诸法上无系无缚。在结尾部分则把重点放在“无念”,强调“真如自性起念”的体用关系。
在《般若品》中,更用大量篇幅阐述无念的修行要诀,将三纲领融汇到无念法门,直言无念即般若三昧:
“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即是无念。”
以无念(般若三昧)的菩萨行,直接通向终极的解脱。
四、一体三身的当下解脱
(一)见与佛齐,量周法界
“正见名出世,邪见名世间。邪正尽打却,菩提性宛然。”(《般若品》)
禅宗最重见地,生命价值提升的程度,在于对真理认识的深化。开佛知见,即达到见与佛齐、量周法界的高度和广度,超越凡夫、二乘见地,以佛眼观照万法,破除邪正二元分别,直显中道智慧。
生命的视域,依心眼高下可判分成三种境界:凡夫污染心灵相对应的世间;二乘所追求清净的出世间;大乘即世间而出世间的法界。心量定位法界的广大视域,打破心灵枷锁,超越一切人为分别,则万法皆在自性观照中。
(二)三身四智,皆归自性
自性是成佛的潜能,在自性之逻辑基点上,通过菩萨行而成就佛身。自性是因,佛身是果。南宗顿教,即以不二的见地,阐明自性中本来具有佛的三身四智等一切清净功德妙用。
通过转识成智的修行,转凡夫八识为四智(转第六意识成妙观察智、转第七末那识成平等性智、转第八阿赖耶识成大圆镜智、转前五识为成所作智),从而成就圣者三身(法身、报身、化身)。
关键在于:三身本是一心所具,成佛非从外得。自性如蓝图,四智如材料,三身如房屋,故说三身四智皆归自性。
(三)直了成佛:顿悟法门
“菩提自性,本来清净,但用此心,直了成佛。”(《行由品》)
“直了”,即不二见地,彻见自心佛性。禅宗顿悟成佛的修行依据,即建立在这个基础上。佛性与人性本同,虽被妄念遮蔽,通过直了心是生命升堕的枢纽,实现现实生命实践(途中)与最高价值(家舍)的当下统一。
赵州禅师:“木佛不度火,金佛不度炉,泥佛不度水,真佛内里坐。”禅宗打破偶像崇拜,无需外求,但用般若观照此心,直了自性一体三身佛。
五、自悟化他的不二法门
(一)烦恼即菩提的底层逻辑
“菩提本自性,起心即是妄。净心在妄中,但正无三障。”(《般若品》)
惠能将佛性转化为当下可证的内在体验,明心见性是动态生命觉醒过程。“心性”具真妄二重性:
?净心(真心、本心):与自性同体,是生命主宰(王),成佛的终极依据。
?在妄中:真心被烦恼遮蔽,因无明起念产生分别,“世人心邪,愚迷造罪”(《机缘品》)。
“妄心”并非与“本心”二元对立的实体,而是对“自性”的遮蔽,是“净心在妄中”的动态统一,修行即消除妨碍正道的三障:烦恼障,起贪欲愚痴等惑;业障,造五逆十恶之业;报障,地狱饿鬼畜生等苦报。
(二)真俗不二的大乘见地
“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般若品》)
众生在日常生活中一念之心,成为佛教心性论的枢纽。识心见性的关键,是把握“不二”的大乘见地,以真俗不二的中道方法,明了心性不二,即真心与妄心不二。
?世俗谛:心识具有觉知功能,依因缘而改变,“迷即为愚,悟即成智”。因凡夫心的无常性,故具有转凡成圣可能性。
?胜义谛:心的本质性空无我,与真如本性同体,众生心具真俗二重性,依“一心开二门”架构,生灭门随缘变化,真如门归向涅槃。
(三)突破心灵困境的般若智慧
“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般若品》)
以般若空观破除烦恼执着,以达到“明心见性”的目的。
取,是对现实世界的割裂和执着(住有);
舍,是对现实世界的逃离和放弃(住空)。
执有执空,都是“住法”,即“染着”。
用般若智慧使心灵“如水常流通”,如实对应世界,如冰融水,迷时结性成心,悟时释心成性。
从体用相即不二关系看,即烦恼而成菩提、即生死而成涅槃、即世间而出世间。“即”,并非简单等同,佛与凡夫差别在迷悟,迷悟关键在是否执着于境。从体上讲,烦恼即菩提,凡夫与佛本具佛性;从用上讲,修行不离世间,“变三毒为戒定慧”,实现成佛可能性。
(四)二道相因,说中道法
现在,对惠能开头所言“惟论见性,不论禅定、解脱”作一小结。
按照“二道相因,说中道法”的不二法门,简言之则惟论自性一体,繁言之展开为自性、禅定、解脱三维。借用《涅槃经》“伊字三点”(∴)喻涅槃三德(法身、般若、解脱),对应三因佛性(正因、了因、缘因),如《永嘉禅宗集》所言“法身不痴即般若,般若无着即解脱,解脱寂灭即法身”。
以上所述,揭示了蕴含《坛经》中三条逻辑线:“自性”为体→“定慧一体”为用→“一体三身自性佛”为果。这种“即体即用、即因即果”的不二智慧,既超越而圆融,昭示禅宗生命力直面人间俗世,于红尘中开显涅槃的自由境界。
(2025年5月11日讲于云门佛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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