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宏伟似乎永远被定格在了二十岁。
那一年,初入大学校门的他在遥远的齐鲁平原给我写信。字里行间,我看到的不是一个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而是一个大山的儿子,一穗野麦子。“我在美丽的南京大学等你!”在畅谈之后,我在信中这样告诉他。
后来的他,果然如约而至。不过我必须要说,这其实与我的一纸邀约并不相关。现在看来,倒似乎更应该说,是出之于一场冥冥中的灵魂的盟誓。
而且,这场灵魂的盟誓又何其壮观?!一边,仅仅是他,另一边,却是历史、文明、宗教,是满脸沧桑的沂蒙山。
灵魂!为灵魂而生,也为灵魂而思考、而写作。我相信,那时的宏伟应该就已经颖悟于心。
至今记忆犹新的是,初入南京大学,作为比较文学的研究生,本来是来旁听我的《中国古代美学研究》研究生课程的他,曾主动承担了一次在课堂上分享他学习禅宗美学体会的课堂讨论。而今回想起来,他当时讲过些什么,都已经十分模糊了。但是,正如鲁迅先生在《华盖集 忽然想到四》中说过的:“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后来自己看起来,明白了:何尝如此。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期望在中国历史的字里行间寻觅到“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的所在,寻觅到中国文化的心灵的所在,我想,应该就是我组织那次课堂讨论的初衷,也应该是他积极参加那次课堂讨论的初衷。
后来的故事,他已经回忆过无数次了。从禅宗美学,他进而走向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空间,走向了与上帝的拔河。而我,也走向了头顶的星空。
但是,令人欣慰的是,他还是他,他所思考的也还是它——灵魂。
尤其是最近十年,他声誉日隆。对于他的赞扬与褒奖我也时有所闻。最常见的评价,是称他为当代不可多得的灵性作家。而我,也许是因为“灵魂的盟誓”的缘故,则喜欢在私下称呼他为:当代中国的灵魂搬运工、灵魂赞美者与灵魂清道夫。
无需掩饰,我是十分赞同这样的宏伟的。这不仅因为我所提倡的生命美学指向的也是人类生命的灵魂,不仅因为我希望生命美学应该象康德的美学那样“建立自己人类的尊严”,象席勒的美学那样“把肉体的人按到地上”,象尼采的美学那样重新赋予灵魂以生命。而且还因为他的灵魂书写确实是从根本上刷新了当代中国的汉语写作,是灵魂写的书,也是写给灵魂的书。他让汉语充盈着灵魂的呼喊、灵魂的呼吸、灵魂的足迹、灵魂的脉动、灵魂的气息……
记得有一位西方的美学家曾经这样评价着名的《葬礼进行曲》:在乐曲里,“全世界都抬着棺材”送行,“全人类的灵魂”都被抬着,径直送上天堂;记得被“疯狂的爱尔兰”“刺伤成诗”的叶芝也曾经赞美他所阅读过的名师名作是“教我灵魂歌唱”,还记得罗曼·罗兰一直都在关注着的人类“灵魂的香味”……那么,是否可以说,灵魂书写,其实这本来就必须是书写之为书写的应有之义?!由此,倘若再回想一下奥登在《悼念叶芝》一诗中所说的:“在他岁月的监狱里\教自由人如何赞颂。”我们就会懂得:凡是期盼自己能够活得更高贵、更伟大、更美好、更有尊严的渴望,也就都是灵魂的渴望,都是在“教自由人如何赞颂”,都是把“全人类的灵魂”送上天堂,都是“教我灵魂歌唱”,都是在寻觅人类“灵魂的香味”……当然,对于宏伟的灵魂书写,也应该作如是观!
不过,也有不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在他的书中,我比较多的看到的是:与上帝的拔河。而现在,我发现,在他的书里,却开始了与上帝的和解——甚至,是和好。
就以面前的这部新着为例。
记忆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愁”的宏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关注点点滴滴的日常生活、柴米油盐的宏伟,是开始关注类似史铁生在《灵魂的事》中所说的那些“灵魂的事”的宏伟。字里行间,是灵魂在路上,也是带着灵魂上路,或者,是让灵魂再飞一会儿……总之都是灵魂在他生活中行走的故事:时而“细嗅蔷薇”,时而“跟朱熹一起喝茶”,时而“来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时而“回应呢喃”,时而“以‘高贵的闲暇’参与孩子的成长”…… 是带最深之爱,做最小之事;怀出世之心,行入世之路。时时处处学会学习、学会生活、学会做人、学会爱……他似乎是在追随叶芝,“在生命之树上为凤凰找寻栖所”,“靠耕耘一片诗田/把诅咒变为葡萄园”,也似乎是在致敬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念念不忘地去“培养起自己的花园”。但是,正如大卫·埃尔金斯的由衷感言:“当我们被一首曲子打动,被一首诗感动,被一幅画吸引,或被一场礼仪或一种象征符号所感动时,我们也就与灵魂不期而遇了。”不得不说,当我们被宏伟的新书打动,我们也还是在“与灵魂不期而遇”。
谁又能够说,“灵魂的事”就不是灵魂的盟誓?西方有个着名的故事,说的是在一个污浊的小河沟里很多的小鱼都活不下去了。大人们看了一下,然后遗憾地说,鱼太多了,救不过来了,只有随它们去吧!可是,有一个孩子却不是这样去看的,他把一条鱼捧到大海里,然后说,这条需要活;继而,又把一条鱼捧到大海里,又说,这条也需要活……当然,这样去做,很多人都会不习惯,因为他们只喜欢干大事。明明自己的门庭都还没有扫,可是却天天张罗着要去扫天下。而且每每以为善小而不去做,或者不屑做。然而,往往为他们所忽视了的是,其实世界的改变就是从这一点点的爱的践行开始的。与灵魂的结盟也同样是如此。其实我们更应该去做的,就是劈骨为柴,燃心为炬,去为灵魂作证,也为灵魂的未能莅临而作证。犹如台湾诗人痖弦所说:“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为此,我一直感动于英国作家西雪尔·罗伯斯的一次感动。那一次,他看到了一个小女孩留在墓碑上的一句话:“全世界的黑暗也不能使一只小蜡烛失去光辉。”我猜想,西雪尔·罗伯斯的感动一定是来自对于他所钟爱的写作的联想。在感动中,他也一定是想说:写作的理由,就正是来源那永远不会“失去光辉”的“一只小蜡烛”!
宏伟的书也是“一只小蜡烛”——永远不会“失去光辉”的“一只小蜡烛”!
与其咒诅黑暗,不如赞美光明;与其咒诅黑暗,不如点亮蜡烛。这不是“心灵鸡汤”,而仍旧是:灵魂的盟誓!
就恰似T. S. 艾略特在《四首四重奏》所吟咏的:“跫音在记忆中回荡/沿着未曾踏过的旅途/通往我们从未打开过的门/进入玫瑰园。我的话/也是这样在你心中回响。”
(潘知常 教授 博士导师 南京大学美学与文化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澳门比较文化与美学学会会长 )
2020年7月25日,南京卧龙湖,明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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