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美元稳定币加快发展带来深刻警示

美国通过立法保护和支持加密资产的挖矿和交易乃至成为国家战略储备，支持美元稳定币合法运行，积极抢占加密资产与稳定币领域的制高点，增强美国国债需求以及美元的国际影响力，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战略意义，中国需要充分重视并积极应对。

美元稳定币的出现和加快发展

2009年初，比特币及其运行的区块链正式推出，但因不能与法定货币兑换，缺乏应用场景，并未产生多大社会影响。2010年5月22日，美国有人用10000个比特币购买了价值25美元的两张披萨饼，成为比特币第一次与法定货币的兑换，比率仅为1比特币0.0025美元。

在比特币区块链基础上，2013年以太币及以太坊区块链问世，围绕提高运行效率，将比特币所有节点参与的“工作量证明法”改变为少数节点参与的“权益证明法”，并加入了智能合约功能，同时推出新币发行模型ERC20等协议标准，带动新币发行募集比特币或以太币的ICO交易发展，创造了比特币、以太币的应用场景，推动其价格加快上涨，社会影响力随之增强。

比特币、以太币等属于区块链原生加密资产，而通过ICO发行出来的则属于衍生加密资产（更具证券资产属性），尽管发行人将其标注为“加密货币”，但它们并不完全相同。“加密货币”推崇者希望并宣传其能颠覆或取代现有的国家法定（主权）货币，但由于比特币、以太币等总量与阶段性新增量完全由系统锁定，不能跟随可交易财富价值的变化而变化，其价格本身高度波动，不符合货币作为价值尺度币值必须基本稳定的本质要求，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货币（这也是黄金必然退出货币舞台，回归其作为可交易财富本原，以及货币必然要脱离任何供应量有限的具体实物，转化为货币总量可以跟随可交易财富价值变化而变化并且总对总对应，成为纯粹的财富价值计量单位与可转让的价值通证，被叫做“信用货币”的根本原因），其价值只有与法定货币兑换才能最终实现。所以，比特币、以太币等只能是一种新型资产，而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货币，难以颠覆或取代法定货币。

但比特币等加密资产，只要承认其合法存在，就完全可以像黄金一样开展现货（即期、远期）以及期货、期权、ETF、ETP等更多衍生品交易，而且由于其属于无国界线上链生资产，天然具备线上全球化7×24小时连续交易特性。

然而，传统的法定货币支付清算体系难以满足这种线上全球化7×24小时连续交易的需求，加密资产交易发展就需要搭建连接加密资产与法定货币的桥梁。由此，率先催生出与美元等值挂钩、运用区块链技术，可以通过公共互联网7×24小时全球化运行的美元稳定币——USDT。

USDT是由Tether公司发行的，以美元现金、存款或高流动性资产（如美债等）足额储备支持的稳定币“TetherUSD”的缩写，中文叫做泰达币。Tether公司，是由私人投资2013年在马恩岛和香港注册的Realcoin公司，于2014年11月更名为而来的，同时发布了USDT白皮书。2015年2月Tether面向全球发行的USDT在加密资产交易平台bitfinex和Poloniex上线，实际运营在香港。此后又在更多的加密资产交易平台上线，可以线上全球化7×24小时交易和支付清算，至今运行已超过10年历史。

尽管Tether承诺为USDT储备100%的美元资产，但却坚持去中心化，没有得到足够的外部审计与监管，没人知道储备是否充足或被挪用，是否存在信贷投放等超发USDT的情况，而且USDT作为加密资产上市交易的实际价格并不是与美元完全等同的，而是存在一定的上下波动。

在USDT基础上，2018年美国金融科技企业Circle与加密资产交易所Coinbase携手推出新的美元稳定币USDC，旨在为市场提供一种透明合规的美元稳定币，以应对当时业界对USDT储备透明度的广泛质疑。

这种跟某种法定货币等值挂钩的稳定币被统一叫做法币稳定币，尽管也被有些人叫做“加密货币”，但却形成了自身的特点：

法币稳定币实质上就是锚定货币的代币，其“稳定”特指与锚定货币的价格稳定。不同于比特币等加密资产，稳定币真正具有了货币属性（类似于金本位制纸币）。同时，稳定币运行方式不同于传统的法定货币支付清算方式，完全绕开了银行和SWIFT，形成了在公共互联网上全球化7×24小时的支付清算体系，开辟了全新的经济活动业态和支付应用场景，成为Web3.0和去中心化金融DeFi重要的金融基础设施。

美元稳定币的出现和发展，促进加密资产交易加快发展和社会影响力明显增强，并进一步催生出NFT、RWA等数字资产或现实资产通证化、份额化交易与DeFi的发展，并在跨境汇款中大量使用，越来越地渗透到传统金融领域。这反过来又推动美元稳定币加快发展，新的美元稳定币不断涌现，其应用场景不断拓展，并扩大了对美元与美国国债（作为储备）的需求，吸引传统金融机构，如传统银行、卡组织、交易所等金融机构，以及新兴的互联网支付机构、大型科技公司等纷纷参与，特别是2024年美国新总统特朗普明确支持加密资产发展后，美元稳定币呈现出大幅加快发展的态势，并带动其他国家和地区增强对法币稳定币的关注与探索。

当然，对加密资产与稳定币到底如何看待，要不要以及如何监管，在世界范围内一直存在很大争议，但总体上，越来越多的国家和人们认识到，对加密资产与稳定币，完全放弃监管是危险的，既要鼓励创新，也必须加以适当监管，推动趋利避害，防止对法定货币与金融体系造成重大危害。

法币稳定币纳入监管后的新变化

5月19日美国参议院通过《稳定币创新法案》（还需进一步的法律程序才能生效）；5月21日香港立法会三读通过《稳定币条例草案》，5月30日香港特首签署后已经生效。这推动更多国家和地区加快法币稳定币研发与立法进程，法币稳定币纳入监管成为全球大势，推动加密资产价格大幅反弹，21日比特币最高价突破每个11万美元大关（110,797），创下历史新高。

法币稳定币纳入监管后，将带来深刻变化：

最重要的是防止稳定币超发滥发。稳定币必须有充足的法币资产储备（这会相应冻结法币资产的流动），并由独立机构托管，不得少收、挪用或用于抵质押，需接受审计并至少按月公告；稳定币只能通过法币资产兑换产生，不允许稳定币发行人进行信贷投放，也不得为稳定币持有者支付利息等收益，从而防止稳定币超发并冲击法币的管理，使稳定币真正成为挂钩货币的代币并保持等值关系。这将更加突出稳定币的支付清算功能，而大大弱化其投资收益功能。被监管的法币稳定币需持牌经营，只能是中心化的（被国家收编，必须满足统一的监管要求），而不可能再是去中心化各自为政的（由此，注册在美国之外的稳定币，如USDT，可能面临很大监管风险，除非其尽快转移注册地至美国境内）。甚至法币稳定币有可能被统一的国家数字法币所替代（法币稳定币可能只是过渡阶段的特殊产物）。

由此，可以说，实施法币稳定币监管，并不是去中心货币或金融（DeFi）的成功，而是国家主权的成功，是新的货币支付清算技术和运行模式的成功。同时，多国监管的法币稳定币也必然会强化竞争，需要在加强法币稳定币监管的同时，进一步加强对加密资产交易平台的监管，需要加强这方面的国际协作，推动相关监管制度的国际标准建设与执行。

目前，全球法币稳定币的主体是美元稳定币，其市值快速增长。截至2025年4月末，美元稳定币市值突破2400亿美元，占全球法币稳定币的99%以上。2024年稳定币结算量超过27.6万亿美元，已超越卡组织Visa和Master的规模。2025年更是呈现出加快发展态势，推动经济活动和支付清算加快向分布式账本新体系转移。

美国通过立法保护和支持加密资产的挖矿和交易乃至成为国家战略储备，支持美元稳定币合法运行，积极抢占加密资产与稳定币领域（可能发展成为具有强大国际影响力的新兴领域，替代原来的石油能源领域）的制高点，增强美国国债需求以及美元的国际影响力，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战略意义（香港立法所指的“法币稳定币”，是以法定货币，如港元、美元等为锚定资产的稳定币。考虑到港币是锚定美元的，港币稳定币的推出，实际上仍会对美元国际地位产生积极作用）。对此，需要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引起充分重视并积极应对！

法币稳定币发展带来新的思考

首先，既然美元稳定币能实现线上全球化7×24小时运行，美元为什么不能直接完成数字化并达到这样的水平？目前美元稳定币加快发展，在USDT、USDC基础上，又在产生更多的美元稳定币，相互之间大同小异但各自为政，又存在不同价值与相互竞争，这会给美元和稳定币监管带来很大挑战。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美元稳定币，能否通过统一的数字美元完全替代它们？

无论如何，法币稳定币的发展，提醒人们对货币必须有重新认知：不能将货币的表现形态（如贝壳、铸币、纸币）等同于货币本身，更不能把货币等同于现金。货币的本质是不能改变的（否则，就不能称之为货币了），但货币表现形态与运行方式完全可以改进，不断提高效率、降低成本、严密风控，更好地发挥货币职能作用，支持交换交易和经济社会发展；货币作为价值尺度、交换媒介和价值通证，其发展必然是不断迈向无形化、数字化、智能化，现金（纸币与硬币）最终也必然像贝壳、铸币一样，彻底退出货币舞台；货币最终只能表现为一串字符或数码代表的智能账户或钱包，内含账户密码（公钥和私钥）、户主身份（满足KYC等监管要求）、账户余额、智能合约等要素。加密不再是对货币本身的加密，而是对账户及其转账支付全流程加密。在确保安全情况下，支付清算不再需要专用通讯线路或局域网，而是可以利用公共互联网全球7×24小时运行，从而实现扁平化广泛互联，大大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必须切实加快数字人民币进程

中国在推动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和人民币国际化上，前期做了很多工作，包括传统的银行支付清算体系（支付报文大量走SWIFT）、银行卡组织清算体系、专门的支付公司（支付宝、微信支付等）清算体系、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体系（CIPS）、数字人民币（e-CNY）支付清算体系等，都有很多改进，也取得很大成绩。

但是，美元稳定币的快速发展，给人民币跨境支付清算带来全新的挑战，如果在支付效率、清算成本等方面不能赶超美元稳定币，那么，人民币跨境支付和国际化发展将面临很大束缚。

现在，稳定币与加密资产领域已成为大型商家乃至国家之间必争和血拼之地。中国需要调整对加密资产与稳定币的相关政策，至少应面向境外积极参与加密资产与稳定币的发展，加快提升自身的国际竞争能力，增强在这一领域国际合作的影响力。

可喜的是，香港正在积极推动Web3.0与加密资产和港币稳定币的发展，大陆公司也在积极参与，香港稳定币监管法规建设已走在世界前列，可以为大陆提供宝贵参考，需要大陆金融界、学术界以及司法和监管等部门的高度关注与深入研究。可考虑在香港推出离岸人民币稳定币，并率先用于海外加密资产交易支付清算，为人民币稳定币乃至数字人民币的发展做出探索。同时，在数字人民币上必须突破传统观念，尽快调整前期确定的M0与零售型定位，借鉴稳定币技术与模式，整合国家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相关资源，在效率和成本等方面尽快实现对美元稳定币的赶超和在境内外的广泛使用。

应该看到，数字人民币起步早，已经积累了重要的基础，而且中国在数字身份上也取得重大突破（国家网络身份认证公共服务平台已发布将通过“网号+网证”双轨机制将传统身份证转化为加密的虚拟身份并在线上使用），将数字货币与数字身份相结合并形成新的国际优势，完全可能推动中国在数字货币、数字金融、数字经济发展上实现世界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