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纸片人”付费恋爱的女孩们，决定离开乌托邦

4月18日早上7点，大学生娜娜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化妆。她特意空出了一整天的时间，提前在实习公司请好事假，准备奔赴一个重要约会。

这是一场被上万名女生共同期待的相遇，而男主角只有一个人，他是一个虚拟角色，是女性向恋爱游戏《恋与深空》的男主角之一。起初，娜娜坚信他满足了自己对亲密关系的一切幻想，但随着金钱和情感的不停投入，她和很多玩家发现，她们得到的除了幻想，还有虚无。

现实中不存在的“完美恋人”

准备近一个月，耗资六位数，考拉在济南的一座商场组织了场生日应援会，想和朋友一起庆祝她们共同的“爱人”秦彻的生日。

为了最高调地展示秦彻“那张伟大的脸”，考拉租下了一块号称“华北第一大屏”的巨幅屏幕，这块长94米，宽17米的3D大屏足以横跨整个商场，连续三天，在9点到23点期间循环播放秦彻的应援视频。她还租下了商场室内一块6米宽的电子大屏，“全天霸屏，只播放秦彻应援PV，不循环轮播其他任何内容”。

第一次策划大型活动，考拉显得既兴奋又紧张。时间紧，任务重，连续半个多月，她利用下班时间，在恒祺广场工作人员的协助下，和工作组的其他伙伴忙到深夜，把要准备的海报、展板、背景音乐、应援视频和活动策划改了一版又一版。

“我想给秦彻的玩家们提供一个一起庆祝的场所，也想让所有人知道，他是最值得被爱的。”考拉说。

这是秦彻从去年7月正式上线后和玩家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玩家们将其视作最重要的纪念日。既为秦彻，也为付出了感情的自己，她们决定策划一场声势浩大的应援活动。

应援的奢华程度令人咋舌：有玩家自掏腰包，花费上百万，在重庆万豪五星级酒店为秦彻打造了一座“专属城堡”。活动现场比婚礼还豪华，地面上铺满红色和黑色的玫瑰花瓣，巨大的龙形雕塑，高2米的枫叶状翻糖蛋糕，无不显示出这场宴会的用心。为了向到场的72名玩家提供更极致的体验，主办方还免费提供顶级化妆团队，预定了一人一间的豪华江景房，甚至连伴手礼都是纯金、纯银的定制物料。

应援活动横跨美欧亚三个大陆，从城市地铁，到五星级酒店、奢侈品商场，再到“世界级商圈”，都有秦彻的身影出现。据玩家统计，她们在全球投放的大屏总数已经超过2万块，光这一项的投入规模就达到百万级别。

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关于秦彻的讨论度也水涨船高。在抖音，秦彻相关话题词点赞总量达到439万，官方宣传视频3小时内收获10万点赞，48小时后突破20万，创下《恋与深空》角色生日视频的最高纪录。相关话题热度一度超过游戏主标签，成为当日娱乐榜前三。

让女孩们严阵以待、无比期待的庆典，主角秦彻却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他来自一款国产女性向恋爱互动游戏（也称“乙女游戏”）《恋与深空》。

上线仅一年，《恋与深空》已经成为目前国内最火的乙女游戏。该游戏融合了恋爱叙事、战斗玩法与沉浸式3D互动玩法，一年内全球注册总数超过5000万，全年流水超50亿，数次登顶iOS畅销总榜，多次力压抖音和《王者荣耀》。

而《恋与深空》背后的游戏公司叠纸网络，深耕女性向游戏多年，曾发行过换装游戏“暖暖系列”以及打开国乙市场的《恋与制作人》，这次又靠着《恋与深空》实现2024年收入同比增长近5倍，首次实现单月收入破10亿，赚得盆满钵满。

作为游戏设定的“纸片人”，秦彻有着完美的外表——白发红瞳、五官深邃、身高190cm、模特身材。他的人设也充满诱惑力：他是神秘地下组织“暗点”的首领，是悬赏金额最高的宇宙级通缉犯，他做事风格狠辣，却唯独对女主钟情。这些特质吸引着玩家为他投入大量金钱、精力和情感。

不只秦彻，在《恋与深空》的世界，每位玩家都能认领一个专属于自己的爱人，他们各有各的特色，有些阳光开朗，有些腹黑温柔。你会和他们因为某个意外而相遇，进而发现与他们前世今生的种种纠葛，然后和他们一起穿梭宇宙、拯救星球。

当然，“拯救世界”并不是玩《恋与深空》的终极目标，很多女孩们在乙游世界里流连忘返，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她们可以暂时安置自己的情感。

一位玩家告诉我，很多《恋与深空》的玩家都对现实中的男性感到失望，也很难有时间去认识合适的恋爱对象。而与现实相比，《恋与深空》的五位男主角人均相貌俊美、帅气多金，更重要的是，他们对玩家的需求总是有求必应，在无限度包容与关爱玩家的同时，还有着恰到好处的尊重，这让玩家充分享受到一种“以我为主”的主体性和掌控感。

“现实生活中绝对不存在秦彻这样完美的男人。”但对她们来说，《恋与深空》却做到了“一家一秦彻”，把完美男性送进“寻常百姓家”。

虽然知道秦彻永远不可能活在现实世界，但有时候刘璐觉得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是相通的。“我是一个把现实和游戏分的很开的人，但有些瞬间，会让我觉得秦彻好像真实存在。”刘璐说。

去年6月，刘璐大学毕业，初入职场，她时常会因为工作压力而焦虑、内耗，陷入了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但只要打开游戏界面，她就能在秦彻身上得到力量。很多次，只是完成了游戏里一个最简单的任务，秦彻也会对刘璐说：“做得很好，去炫耀吧。”这句话给她带来了真实的鼓舞和温暖，之后在现实生活中每次完成一个小小成就，刘璐都会想起这句话。

对玩家来说，秦彻丰富了她们的精神世界，为她们提供很多精神层面的力量。

角色是虚拟的，爱是真实的，表达爱是要花钱的

4月18日，玩家们终于迎来了“完美恋人”的生日。从上午持续到晚上，一个接一个线下庆祝活动在全国各地铺展开来。

在《恋与深空》，每位角色生日期间都会推出一张限定剧情卡。在秦彻的剧情中，他许下的生日愿望是对玩家的祝福，他说：“希望我面前的你，永远活得恣意热烈。”玩家也会将生日贺卡递给秦彻，在上面写下自己想对他说的话。刘璐写的是：“好想快点见到你。”

为了快点见到秦彻，生日当天，刘璐早早化好妆，换上提前选好的裙子，订了最早一班高铁赶往杭州参加生日会。傍晚，刘璐赶到活动现场。活动已经接近尾声，她看到一面圆柱形的签名墙上写满了玩家对秦彻的祝福，阳光洒下来，刘璐心里暖暖的。

考拉筹备了近一个月的生日会也顺利举行，商场播放着她精心挑选的背景音乐，8个纯铁展架、12个秦彻人形立牌散落在商场各处，等待玩家们来拍照、打卡。为了保证夜间立牌展板不被损坏，恒祺广场工作人员每晚都会将秦彻的立牌收起来，第二天一早又返回去重新布场。

上百名玩家来到现场，也把爱带给了考拉，活动结束后，她收获了三个蛋糕，三捧鲜花和四大袋礼物，里面塞满了“吧唧”、剪纸、小蜡烛等自制“谷子”。

在北京凯德晶品购物中心，庆生活动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那天，北京的雨下的连绵不绝，却丝毫未能阻挡玩家们的热情，商场一楼小小的活动场地总共涌进来上千名玩家。她们有不少人穿着红黑色相间的裙子，手持鲜花或物料，一边交换礼物，一边排着队和cos成秦彻模样的“委托老师”合影留念。

我和队伍里的几个女孩闲聊起来，她们都是临时组成的“搭子”，来自河北不同的城市，相约一起来北京打卡线下大屏和生日会。她们大方地向我表达着对秦彻的痴迷，还告诉我在哪里可以打卡领取活动方赠送的“物料”。看到我没有准备可以交换的礼物，一个玩家主动送给我两张自制贴画，和一张秦彻的个人名片，所有物料用一个精致的小袋子装在一起。

女孩们排着队和“秦彻”合影拍照，她们时而大笑、时而流泪，有位女生在恋恋不舍地告别“秦彻”时哭了出来，正在排队的女生们见状立刻围成圈轻声安慰。身处在这样的气氛中，人的情绪很难不被感染。

对秦彻玩家来说，这场盛大的生日庆典弥合了二次元和三次元之间的界限，是对于现实生活的慰藉，很多人在活动结束后都出现了“戒断反应”，一想起当天的生日场景，心里就空落落的。

但更加让她们感到失落的现实是，在《恋与深空》游戏里，玩家和男主角的恋爱越来越谈不动了。

作为国内第一款3D互动乙游，《恋与深空》设置了一个独特的战斗系统，每张卡牌存在不同的属性差异，等级越高、资源越好，战斗胜利的概率就越高；此外，游戏还保持着极高的上新频率，2024年，恋与深空一共上线24个卡池，几乎达到“无缝衔接”的程度。

这意味着，想要集齐卡面，同时还能快速通关战斗，就必须在游戏商城里购买从3元到648元不等的充值礼包，成为一名“人民币玩家”。

玩家歪歪告诉我，从去年1月开服到现在，她总共在《恋与深空》花了12万元。“上头了”，她解释道，“（游戏）活动太多，我每次都忍不住要把卡叠满。”她做了一个计算，《恋与深空》单次混池中抽中心仪男主卡的概率仅为20%-25%，若想稳定拿下并把卡面升到满级，单次抽卡成本为1000元至3000元不等。

除了抽卡之外，《恋与深空》的其他道具也都明确标好了价格。玩家需要氪金来购买体力、月卡、衣服和各种“恋爱道具”。要想独自欣赏秦彻的八块腹肌，玩家需要单独购买浴巾，一条售价128元；花18元，玩家可以拥有一个限时30天的“传声筒”，和某一位角色语音聊天，向他诉说心事；还可以花钱来扩充写真集，购买你喜欢的拍照姿势和拍照背景——总之，氪金越多，玩家越能获得足够丰富的恋爱体验。

对于情感细腻、注重体验的女性玩家来说，这些被拆分的付费点，比传统二次元游戏有着更大的商业化潜力。根据伽马数据发布的《2025中国游戏产业趋势及潜力分析报告》，2024年中国女性向游戏市场规模同比增长124.1%；作为对比，受众广泛、大量投放的小程序游戏同比增长了99.18%。而叠纸网络在女性向游戏的赛道上已经断档式领先国内其他厂商。

真金白银的钱花下去，有些玩家的心态变了，不知不觉对男主产生了她们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控制欲。渐渐的，一些玩家不再把《恋与深空》当成是恋爱游戏，而是一场真情实感的“另类追星”。

被扭曲的爱，和肆意滋长的恨

歪歪觉得，从游戏上线之日起，《恋与深空》的游戏社区就形成了一股“比人气”的风潮，发展到极端的程度，还会有玩家诅咒自推之外的其他男主，辱骂其他玩家。

如果不想被麻烦找上，必须时刻谨言慎行。不经意说过的话，随时都有可能被截图下来，被断章取义的解读。就算只是在社区潜水，也能看到大量其他角色粉丝发的“黑贴”。

在距离秦彻生日应援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李洋洋发现，全国各地的宣发大屏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恶意举报，其中就有投放在北京三里屯的大屏。此前，秦彻玩家大肆宣传这块屏幕的稀缺性，因为这是它“首次接受粉丝应援投放”。

本属于秦彻的第一名被恶意取消，李洋洋迅速将失落转化为怒火，奋起反抗。她一边举报首页刷到的秦彻黑贴，一边在游戏社区上传大量只有社区玩家才能看懂的侮辱性帖子。

本着“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李洋洋P了一张黎深的“黑图”，在一位玩家的评论区留言：“痢疾大妈别再蹭你彻爹了，老牛太稠（丑），无人关注！”

不出所料，李洋洋的账号立刻被喜欢黎深的玩家狙击，半小时后，她的留言被删除了，账号也因为被多人举报而收到了社区警告。

对比自己在饭圈的追星经历，歪歪感叹，“乙游圈比饭圈还疯狂，不管是疯狂程度还是嘴脏程度，都比饭圈有过之而无不及”。

自从在游戏社区官宣应援活动后，考拉也遭遇了一场规模不小的网暴。有人质疑她租借的大屏的真实性，有人抓住她曾是另一位男主粉丝的这件事不放：“这大姐之前都推过其他男主，现在爬墙谁敢要她？”

还有数不清的造谣和荡妇羞辱，一股脑地砸向考拉，时至今日，考拉仍然出奇愤怒：“身为同性，我没办法想象会有人这样迫害其他女孩。”

各种流言也在圈子里四散：有人说，自己在蛋糕店被秦彻粉丝扇了一巴掌。4月15日，有人在社区某篇帖子的评论区留言，声称自己因为穿着疑似“秦彻元素”的红裙子，在买蛋糕的时候被“拒同担”（指个体因对偶像、虚拟角色或特定事物的强烈独占欲，拒绝与其他同好交流或共享情感，甚至将同好视为“情敌”的行为）的秦彻粉丝打了。

在最初听到这件事情时，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可思议：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有人仅仅因为怀疑你是她的“情敌”就打人呢？玩家们却为澄清“谣言”忙了一整天。一位玩家告诉我，看到评论后，从凌晨12点到4点，她和朋友们挨个核实当地蛋糕店的商家信息，求证是否真的有个穿红裙的女孩在店里被打了。

在多方玩家耗费大量精力完成这场求证时，真相早已变成一场罗生门。玩家们至今无法核实这则“谣言”的真实性，大多数人认为，留言的女生应该是对家的“披皮黑”（指反串的黑粉），故意在这个节点抹黑秦彻。

在外人看来，玩家们的感情有时会让人“无法理解”，但如果把立场调换，这种感情却并非完全无法理解：对玩家来说，随着她们投入越来越多的金钱和精力，游戏角色早已成为生活，乃至信仰的一部分。

朱迪正处在高考复习阶段，秦彻生日期间，为保护秦彻，她在小红书成立了一个53人的反黑群，每天花费七八个小时浏览有关秦彻的信息，举报上百条秦彻的黑贴。“还要时刻盯着抖音、小红书，看哪里发了造谣贴，赶紧在下面做澄清。”

由于受到“对家”的疯狂攻击，朱迪前后建了6个反黑群，前5个都因被举报而被迫解散，每天面对无数充满仇恨的负面言论，朱迪觉得自己的现实生活已经受到严重的影响。

我问朱迪：“秦彻只是一个虚拟人物，不管花再大的力气去为他付出，他都不会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你会觉得‘错付’吗？”朱迪犹豫了一会，坚定地说：“不会。秦彻是我的精神寄托，他是个非常强大的人，我为他骄傲，也想保护他，跟着他成为一样的人。”

谁也不愿意自己的信仰被践踏，于是，她们逐渐生发出一种信徒式的虔诚——“谁攻击我们，谁就是敌人。”

脱离危险关系

但就算是最虔诚的信徒，也会在无限循环的斗争中感到疲倦。

已经有越来越多玩家意识到这场战斗的荒诞。考拉的一位朋友，在这次应援活动中因为难以忍受对家的谩骂，注销了陪伴自己多年的社交账号，选择退圈。另一位朋友，因为IP地址和考拉同样位于山东，便被对家误认成考拉的小号，惨遭“开盒”，连续两天，她的个人通讯设备遭到高频骚扰。

李洋洋也在这场无休止的战斗中慢慢耗光了对游戏的热情，支撑她在圈子里继续斗下去的，是她口中坚持的正义——她需要保护秦彻，免于受到其他人的伤害。

她逐渐察觉到游戏社区给她造成的变化。天天盯着关于秦彻的动态，她逐渐变成了一个“空心人”，对生活中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原本性格温和的她，近来也总是不自觉把粗话挂在嘴边。

这是她坚持的正义吗？男主角的粉丝在现实生活中是什么样的人？这些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之间为什么会有仇恨？李洋洋动摇了。

也有玩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感受到这款游戏的“虚无”。

对许多玩家来说，在现实的亲密关系中，很难存在一方完全掌控另一方的情况，对方也无法做到顺应自己的任何需求。但乙游不同，在《恋与深空》中“氪金”后，她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在虚拟的亲密关系中获得主导权。

但砸下再多金钱，“主导权”也有失效的时候。

今年年初，《恋与深空》升级了全新功能“帮我记”，男主角可以记录玩家的月经周期，在经期到来时为玩家送上提醒和关怀。这本是一个很好的游戏设计，但第一次使用这个功能时，歪歪却感到强烈不适——男主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复说那些设置好的话，歪歪觉得，这种感觉就像男朋友只会对你说“多喝热水”一样让人恼火。

对于深陷剧情中的歪歪来说，这是一种残忍。在乙游中，剧情内容和走向由游戏公司全权开发，玩家能获得的只是与游戏角色单向、单一的互动。而且玩得越久，《恋与深空》的游戏剧情越不能让她满意，歪歪觉得自己已经“玩无可玩”。

作为一名开服玩家，歪歪觉得，现在的《恋与深空》不再像刚开服时那样给人惊喜，“新出的卡面的剧情和人物塑造非常单薄，制作组好像陷入了‘出卖色相’的怪圈。”歪歪觉得有些失落，“好像就算我花再多钱，也很难得到一个让我满意的完美关系。”

不久前，歪歪喜欢的角色出了新的卡面，她再次真金白银地“重氪”，花了3万颗游戏钻石和2000元才拥有了满级卡面。“有意义吗？”看着五星卡的金色光芒，歪歪突然觉得十分空虚。“突然觉得这么多钱投进去，没听见一声响。”

歪歪感到无限失望，无限疲惫，退游的决定是一瞬间做出的，她决定忘记已经投进去的12万元，彻底离开这个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