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艳：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的互联网史料问题

摘要：21世纪以来，文学从纸质媒介向网络媒介发生迁移，互联网上形成了新的文学生态，也相应出现大量文学史料，如文学作品、文学载体、文学评论、文学论争、作家型史料、文学素材史料等。但互联网的媒介特性导致这些文学史料具有当下性、虚拟性、不稳定性、融合性和封闭性，相关研究也面临特殊困难。通过探讨互联网文学史料的特性以及互联网文学史料搜集和整理方法，借此重返互联网早期的文学现场，为丰富当代文学史书写、与文学批评进行有效互动、展现文学发展的多样性提供可能。

21世纪以来，当文学从纸质媒介向网络媒介发生迁移时，互联网正逐渐变成文学发生的第一现场，其媒介特性不光影响文学的生产和接受，也形成了新的组织关系和文学制度，在这过程中出现了大量文学史料需要搜集、整理和研究。

但对于互联网上文学史料的整理、研究一直较为缺乏，人们虽然看到其价值却碍于其媒介特性而难以介入。比如吴俊指出传统史料学研究的前提是史料本身具有真实性、确定性、有限性，史料工作是一种建立在实证基础和方法观念上的人文学术，尝试采用某种相对可靠的方法去探索、确认可能的对象。而互联网的特性是虚拟性、碎片化、无限性，导致了传统的学术方式失效。

在讨论互联网文学史料问题之前，我们先要对互联网上的文学进行区分。互联网上的文学大致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网络文学，它们天然地以网络为写作、传播载体，有着新的生产、传播、反馈机制，形成了新的文学生态系统。第二种是由纸媒迁移到网络的纯文学，网络发挥保存和传播作用。同时也有一些互联网衍生史料，比如特约评论、编者按、创作谈。第三种是从互联网延伸到纸媒的纯文学，很多作家先发表于网上再被传统文坛所关注、出版纸质作品，在网络—纸媒的往复中也产生大量史料。第四种是产生于网络但又有着纯文学形态的作品，比如网络诗歌、非虚构创作，其传播、接受都基于互联网，并不以纸质发表作为目标。本文即是对后三种文学的互联网史料进行尝试性梳理和研究。

什么是互联网的当代文学史料

第一是文学作品。一种是纸质出版物被数字化，其中又包括通过扫描而成的展现原貌的电子版和重新录入、编排生成的全新版本，在数字化基础上进一步被开发成数据库；另一种是在网络上发表的文学作品，又可分为直接发表的作品以及纸质文学的衍生品，如创作谈、编者按、同人创作等。

第二是文学载体。文学通过不同载体进行传播并产生了大量史料，具体可分为：

（1）文学网站。如文学机构创办的网站，既有“中国作家网”这样国家性、专业性的文学网站，也有各地方作协创办的网站。综合性网站也会设有文学板块和文学论坛，如新浪网的“新浪读书”、天涯网的“舞文弄墨”等。也有一些专门的文学网站，如榕树下、黄金书屋、黑蓝文学网等。有些作家也创办了个人网站，豆瓣网则以“作家小站”形式为作家提供展示平台。

（2）文学论坛。第一种是同人文学论坛，聚集了具有相似审美趣味和文学追求的人，如旨在弘扬先锋文学精神的黑蓝论坛、“下半身诗歌”大本营“诗江湖”论坛等。第二种是文类论坛，如天涯网的“莲蓬鬼话”、“煮酒论史”、金庸江湖论坛等。第三种是刊物论坛，如“萌芽论坛”“最小说论坛”。刊物不光用论坛来预告出版信息、团结读者，也会根据读者反馈来调整编辑方针。

（3）作家博客。21世纪初博客开始风靡，提供给创作者一个自我抒发、不受审查的文学园地，也帮他们聚集了一群忠实读者。不同博客风格不同，作家对博客的使用也不同。作家博客虽然像日记那样具有研究价值，但又区别于私人化的日记，预设了接受对象，能被公开评论，具有一定的开放性。

（4）新媒体平台。一种是文学宣传平台，当下越来越多的文学刊物、作家在微博、微信公众号、小红书、豆瓣等开设平台，发布更符合年轻人趣味的文学信息。新媒体账号上也有一些独家内容，辅助读者更好地理解作家作品。另一种是文学创作平台，如“谷雨实验室”“人间”“正午故事”“真实故事计划”专注于非虚构内容生产。

（5）文学APP。网上有一些专门刊登文学作品的APP，如韩寒主编的“ONE·一个”，还有依托纸质刊物的“收获”、豆瓣阅读等，这些APP以付费阅读为盈利方式。

文学平台不光有大量文学文本，也形成了自己的文学机制。比如榕树下最初保留了传统编辑审稿、推荐制度，后来尝试引入社团机制逐渐下放权力，并开通付费业务。文学论坛里版主负责加精华、删帖、组织讨论，扮演守门员角色，决定哪些作品能被看到。这些特殊的文学机制同样值得还原。有些文学平台不是封闭的，这种开放性、混杂性也会对文学发展产生一定影响。

第三是文学评论。互联网上公共讨论空间的建立使得读者维度重新进入当代文学。网络上的文学评论分为两种：一种是评论，在每部（篇）作品下面的留言区进行表达，或是发表专门文章讨论作品和当前文学现象；另一种是评分，读者通过打分直观表达对作品的喜好程度。最着名的文学评价网站是豆瓣网，豆瓣评分已成为衡量当下文艺创作的一个重要指标，也涌现出了很多优秀的民间评论者。互联网上的文学评论实现了文学话语的平权，打破了专业、权威和民间话语之间的界限，并且更加及时，文学作品一经张贴就能获得反馈，有些评论甚至影响到作家创作，但也要注意评论会被删除或有选择性地呈现。

第四是文学现场。随着文学生产、传播、交流向互联网转移，网络成为很多文学事件的第一发生地。主要包括：

（1）文学论争。大的文学论争有新浪博客上的“韩白之争”“赵丽华梨花体事件”“韩寒代笔门”，既有不同代际也有精英大众之间文学观念的碰撞。文学论坛时常爆发小的论争，如“下半身”“垃圾派”“第三条道路”三大诗群的混战，这些论争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先锋诗学在大众间的传播。

（2）文学活动。最常见的是征文比赛，如榕树下举办的“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大赛”由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作家共同担任评委。2018年《鲤》杂志举办的“匿名作家计划”把传统、封闭的文学评奖过程通过网络公开，以唤回读者对文学的关注。

（3）文学交流。相较传统书信方式，互联网上的文学交流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见的，不光能看到作家间的评论、转发，同时网站友情链接、社交媒体关注列表也提供了作家交往的一条隐秘线索。

（4）文学事件。借由网络媒介，“写作”从私人的、精神的活动变成了公开的、展演的事件。2000年，癌症患者陆幼青在榕树下发表第一篇“死亡日记”记录生命最后时光，2012年麦田、方舟子微博质疑韩寒代笔，韩寒发出巨额悬赏，自证清白。这些发生在互联网上的文学事件引发了媒体广泛报道，人们开始更多关注作品以外的因素。

第五是传统史料。浩然之子梁秋川在新浪博客“泥土巢”上贴出大量关于浩然的研究资料，不光有作品、逸稿、纪念文章，还有130封读者来信的珍贵照片，这对于重新理解浩然小说与历史语境的互动关系，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史料。

第六是作家型史料。在互联网上作家展现出更为鲜活的面貌。显性层面，他们在网络发表着对于文学、生活、社会的看法，也有不少作家发布年度阅读和创作状况，为日后作家年谱的编撰提供了重要资料。隐性层面，可以展开对作家媒介使用情况的研究。不少年轻作家使用豆瓣网记录自己的阅读、观影感受，为阅读史研究提供了便利。

第七是文学创作素材史料。互联网越来越深刻地介入人们生活，网络的信息影响着人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也为作家提供创作素材。可以对这些来源于互联网的创作素材进行还原，呈现新闻—网络—文学间的转译过程，看作家如何进行改写以及对社会事件有着怎样的价值判断。

互联网当代文学史料研究的意义

第一，它能回到历史现场，把作品放置回它们产生的具体语境中。2000年在网络论坛聚集了各种诗歌流派，呈现出和传统刊物完全不同的风貌，“形成了一场狂欢般的写作上的狂飙突进，自由的互联网气息令他们的创造力得到了极大释放， ……构成了汉语诗歌的新世纪井喷现象”，并深刻影响到后来中国诗歌的发展。

第二，它能丰富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叙述。中国当代文学史大多仍停留在纸媒阶段，网络文学由于其产业化、类型化而另起炉灶，独立成为“网络文学史”。而纸媒向新媒介的过渡阶段，由于史料缺乏一直没能得到很好的叙述，从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化文学直接过渡到“新时代文学”，缺失了许多中间环节。

第三，它能与文学批评进行互动。我们对于作家的评价也应该把他的互联网文学经历纳入其中，比如《我在北京送快递》作者胡安焉被视为“素人写作”的代表，但如果详细考察他在互联网的文学历程，就会发现他写作者的身份是先于劳动者存在的，在一个叫“黑蓝文学”的论坛，他对于文学创作的认识得到了显着提升，拥有了一种精英式的眼光。如果不了解胡安焉这段互联网经历和黑蓝文学网的背景，简单将其定义为“素人写作”，可能影响对他的创作评价。

互联网上的当代文学史料的

特点和难点

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丰富且重要，与传统文学史料相比具有某些特殊性，这也使得相关研究面临特殊困难。

第一，它具有一种当下性。人们总觉得互联网时代的文学距离自己太近，难以成“史”，但中国作家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接触网络到21世纪初发生大规模迁移，距离现在已有近30年的历史，已经有了足够长的时间沉淀。人们认为由于时间近，互联网上的文学资料容易找到，但实际上互联网的内容正在加速消失，早期史料已经难觅踪影。同时互联网还在源源不断生产新的史料，这种即时性使我们还来不及用长时间段对史料进行检验，只能先进行保存才能留下宝贵的第一手史料。

第二，它具有一种虚拟性。在人们传统思维里认为史料需要有真实的物质凭借，但网络的特点就在于其虚拟性，使得传统的实物研究方法失效，并且增加了两个难题：（1）如何辨别真伪？大量伪史料通过PS的方式被炮制出来，网址失效后更无从考证；（2）如何考证史料的作者、出处？虚拟空间人们用网名或者“游客”身份进行发言，为我们考证增加了难度。等进入人工智能创作时代这个问题会更加严重。

第三，它具有不稳定性。一是相较固定下来的纸质版本，互联网的文学史料处于不断变化中，创作者可以随时修改网上的文学痕迹，管理者也有权力删除信息，涉及的当事人也会发起投诉要求删除。二是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因为各种原因大规模消失，除非专门留意、保存，事后很难被打捞和还原。

第四，它有一种融合性。当前文学环境正从单一媒介向多媒介融合发展，这势必会产生出越来越多的融合文本、线索，生成越来越多的跨媒介史料，改变传统史料观念。

第五，它有一定的封闭性。互联网上看似自由、公开，实则不然，平台可以将资料封存，作家也可以通过设置阅读权限来保护自己的隐私，网络管理部门有权力删除某些资料，这些都使得很多史料不那么容易被看到。这种封闭性也影响着学术生产，外人无法对史料真伪进行验证，容易变成一种“自说自话”，这就使得学术界并不鼓励使用网络史料，导致其一直得不到充分的重视和运用。

互联网史料的搜集、研究方法

面对浩瀚的互联网文学史料，我们该如何搜集、研究？

第一是培养一种史料意识，建立自己的史料数据库。面对庞杂的互联网史料，要有问题意识、熟悉文学史发展，才懂得分辨其价值，避免陷于细碎之中。我们遇到有史料价值的内容应及时保存，转化为不会消失的格式（图片、打印纸版）并进行备份，逐渐形成一个与自己研究相关的原始内容数据库。

第二是采用口述史的方式搜集史料。2024年起陈村在《上海文学》开设专栏“结网纪事”，勾勒了中国作家的“触网经历”和中国文学在互联网上的发展脉络，留下一份珍贵的史料和宝贵线索。可以对这些曾经的在场者进行访谈，形成口述史，并按照他们给出的线索继续深挖。

第三是借助一定的技术手段进行还原。目前比较实用的是“互联网档案馆”，它不光拥有大量数据，还可以通过网页快照的形式保存网页、观看特定网页的旧版本，了解过去某一时刻的网页内容和布局。一些网站虽然消失了，但在百度贴吧、豆瓣小组、微博上还能看到部分转载信息，通过拼凑碎片也能对当时现场进行一定程度的还原。

第四是借助纸质出版物复原。在互联网发展初期，创作者仍把出版纸质作品作为目标，所以不少发表在网上的作品后续都会推出纸本，为我们留存了珍贵史料。除了公开出版物，一些网站也印刷了内部交流资料，这些可以从相关当事人手中进行搜集。

第五是着手建立基础的当代文学史料网络数据库。其中不光包括重要文学报刊、当代作家作品、相关研究资料的数字化成果，也包括互联网上文学的基础资料整理，如重要网站、文学论坛、网络刊物，首发于网络的重要纯文学作品、文学事件、文学论争，努力全面还原互联网上的文学生态。在搭建起一个大的框架后，可以向网民征集他们手里保留的互联网文学史料，不断进行填充。也只有建立起一个公开的互联网当代文学史料数据库，资源共享、信息互动，学术交流才成为可能。

从研究角度来看，一些具备互联网知识和文学史意识的年轻学者可以先展开个案研究，通过经典个案研究来促使学界对这一领域的重视。在研究过程中也可以利用数字人文方法对互联网上的文学史料进行计算、分析。

早期互联网文学创作，一种是继承了现代文学精神的知识分子写作，另一种是雅俗融合的类型写作，两种都焕发出无尽的生命力。但这种丰富性渐渐被产业化的“网络文学”所遮蔽，被简化为单一面貌，现在说起互联网上的文学，不少人头脑中仿佛只有“网络文学”这一种形态。当前互联网又兴起了“新大众文艺”浪潮，通过互联网文学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呈现出文学发展的多重可能性，也能为新一轮大众文学创作热潮提供宝贵借鉴。

霍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摘自：《当代文坛》202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