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在家做了六七年全职爸爸,印象中旷工只有一次。那时候还没生妹妹,他因为右手骨折,在医院做手术。大概休息了一星期,又马不停蹄开工了。二胎之后,小陈一直活跃在带妹的第一线。
可能真的带得太好了,竟然被邀请去拍一只广告片。
实话实说,我想不出,为什么不请我?再怎么看,我也比他适合上镜嘛。对家里有小孩的成年人来说,出差就是度假的意思。这意味着白天虽然需要干活,夜晚可以住一个人的房间。早起亦无需变身佣人,去叫两个小孩起床,悠然过起一种不需要绕着孩子转的人生。
小陈去出差,就轮到我当佣人了。
这打乱了我的暑假计划,从5月开始想写的小说,到8月终于打算写了,老公孩子一起打包到坡国,我一个人留在上海,面对一个空白文档。正打算动笔的时候,小陈的活来了。
他让我早去几天,先习惯习惯。他很不放心,我爸妈也不太放心。我妈甚至提出,你看要不要我去?
想了想,算了,不过是一个三天三夜的短途出差。我连孩子都能生得出来,能怕这点痛?
正式上岗前,小陈忙于培训我点点滴滴的琐事。怎么去幼儿园接小孩,怎么给妹喂药,怎么督促艾文学习,怎么做饭……算了,你还是去外边吃吧?
我点点头,因为做饭本身不难,但是做个没完收拾个没完可能会压垮我的情绪。就像多年前我因为太累,大吵要跟他离婚一样。
带小孩没什么难的,简而言之,是一切琐事的集合。你需要耐心,和强大的耐心,以及无与伦比的耐心。
所以做饭和带小孩对我都相当艰难,如果不是对现实生活缺乏耐心,我怎么会爱上写作呢?
简而言之,我不怕苦不怕累,唯独没耐心伺候人。
小陈半夜拉着行李箱走前,叮嘱了我很多事,他每隔几秒抬头朝我讲一句话,非常细碎。一会妹妹怎么样,一会艾文怎么样。这很像临行前收拾行李,忽然发现需要带的东西太多了。眼看最后收拾不完,只能抓住最关键的两样,手机和证件。
小陈给我抓的最关键两样,一是记得把妹妹接回家,二是大的你就不用管了,丢不了。
点头答应后他又来了一句:妹半夜哭的话,你会醒吗?
会啊。
我女儿很争气,在第一个夜晚,她除了开始咳嗽几声外,完全没有任何动静。我儿子不太行,在上床前我怒吼说,现在就喝水,别等下唧唧歪歪什么要喝水。
他进房间半小时后说流鼻血了,一小时后出来说要上厕所。
他耽误了我的下班时间,立刻成为了我的心腹大患。

第二天我被闹钟叫醒,7点50分,是回新加坡后醒最早的一次。这地方湿气重,刚来的人经常睡不醒。晚上很早就困,白天说什么也起不了床。艾文的早晨很简单,只要花几分钟就能出门。唯一不足的是,家里牛奶没了,让我略带一点点歉意。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妹起床伴随着一阵大哭,她在梦中呼喊着:爸爸不让我看动画片!
我迅速向已经回国的小陈汇报了这个情况,你看,你在你女儿的梦里。他回复我:不要上当。千万不要早上就给她看动画片,这样就没法上学了。
这是自然,家里所有的电子产品,都用上了时间限制。自从小陈知道我这个人没原则后,只有他知道唯一的密码。非常复杂,想给妹看动画片,还需要远方的父亲解除密码。
妹在早上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不想上幼儿园,也不喜欢上幼儿园。她才4岁不到,就明确了不当学霸的志向。早上她想在家里过家家,给昨晚找到的三只小兔洗脸刷牙吃早饭。
还好小陈已经把上学的流水线,深深印进妹的脑子。上学的早晨是这样的,小陈告诉我,你要先让她刷牙洗脸上厕所,然后挑一条裙子去学校。紧接着问她面包要抹草莓果酱还是蓝莓果酱,吃完立刻背上书包,开门出去。每一步都是程序,幼儿被程序推动,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果然,我顺利带妹出了门。唯一有瑕疵的地方是,想送她进幼儿园的心情太强烈,下了公交车一路紧赶慢赶,妹几次三番小跑着停下来,大叫,好累啊。
就在这个时候,我意识到,她的水壶忘拿了。幼儿身上有一个人类的劣根性,对于已经拥有的东西爱理不理,但对没有的东西欲罢不能。她可怜巴巴地仰起小脸说,想喝水。
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我却满足不了。
于是我承诺,等下就给你送来。不就两站公交吗?极其简单的事情。
回家拿了水壶,再度站上公交站台,手机接到电话,里面一个女声自我介绍,是中学部的老师,艾文有话想跟你说。我的心腹大患,在电话里非常乖巧地表示,问我能不能去送一趟泳衣,他的游泳课调了,当然他一点儿也不知情。
于是更改路线,先回家拿泳衣,再去中学送东西,然后步行去幼儿园送水壶。
上午十点,骄阳似火,我打着遮阳伞一路猛冲,心中只有一个想法:生这么多孩子干什么?
这时有个一身运动衣的黑瘦男子,从我身边跑过,步伐矫健而轻盈。不知道他怎么想的,上午十点多在外边跑步。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萌发了一种想法:这种人应该多生几个小孩才对,他可以跑步着去不同学校送水壶,送校卡,送作业……一圈下来,人锻炼了,为人父的责任也尽到了。
仿佛被鼓舞到,我打开了手表上的户外步行训练计划,来都来了,跑就跑一趟呗。
气喘吁吁送完泳衣送完水壶,再次回到小区门口,想到家里没牛奶,又拐到超市买牛奶,一鼓作气清空列表里所有事项。
在买牛奶的时候,我心想,小陈也是太粗心了,连牛奶这种常备品都会忘记买,可见他在这个岗位上懈怠已久……的确需要调整调整状态。
拎着牛奶回家,发给远方的小陈看,没有任何抱怨,只是静静地提醒。他说:你忘了吗?我说这两天先别买牛奶,他俩都还在拉肚子。
这种感觉,就像早上忘记了水壶一样,带给我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一拖二的问题是,琐事实在太多了。一件琐事接着另一件琐事,在琐事与琐事的空隙,不知为何,我只想一边吃点没营养的零食,一边再刷点没营养的视频。
就在几天前,那颗在川西放飞的心,此时准准地跌落尘埃。
挑战还有两天半,最大的难度是,明后两天,幼儿园放假。
我女儿会让我崩溃吗?我拭目以待。
不过,有个小小的好处,当一套80多平米的三居室,走掉一个成年人,瞬间好像房子没那么挤,也没那么吵闹。
毛利,作家,2023年微博年度突破作家,代表作《全职爸爸》,都市情感小说《结婚练习生》《卵子的呐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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